[叶黄]天与地
*给知年的G，围棋棋士AU
从黄少天住的地方到棋院，要跨过小半个京市主城区。黄少天不会开车，只好每次都早早出门，挤着早高峰的地铁去棋院。他之前想换个房子，买在离棋院近一些的地方，但无奈房价太高，只好“舍近求远”。
黄少天小的时候长在南方，上幼儿园之前父母太忙，没人在家带他，只好把他送去爷爷那儿。黄少天的爷爷是个退休教师，平生唯有三大爱好：读书、写字、下棋。书读得很多，但是太冷门，黄奶奶爱好广场舞，不想听他聊这个，故二人并无交流；字写得不错，但也没到书法大家的地步，最大的用处是每年春节自己写家门口的对联；下棋更是糟糕，下了几十年，非常热衷，却被总被小区里其他老人说是臭棋篓子，基本上是只能在街道级比赛中拿到殿军的水平，奈何别人的否定根本浇不灭黄老头的兴致。在黄少天打翻了砚台、手撕练字纸以后，爷爷便开始教他下棋了。
黄少天学棋的第一步，是从认棋盘开始的。爷爷的棋盘很旧，大概历史悠久，纹路是重新绘过的。十九路纵横，棋盘上有三百六十一个点，黄少天第一个认识的是天元。他进步的速度极快，没过多久爷爷觉得自己不能再教他了，于是送黄少天去专业的围棋老师那里深造。之后道场求学，一路辗转，直到第一名定段。
在大众眼里，棋士多数是沉稳少言的，但黄少天不同，他从小性格活泼，从道场到棋院都是话最多的那一个，下棋并没有消磨掉他性情里跳脱的那一部分。他拿到第一个世界冠军时是十七岁，根据规定从二段直升了九段，之后更是长期占据等级分前列，集名人、棋王头衔于一身，团队赛更是在主将出场前一杆清台、终结比赛。媒体喜欢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，他擅长快棋，常靠直觉和灵气，棋风善攻杀且颇具“妖”性，但似乎又缺失些稳重平衡。棋迷常讨论，如果黄少天不但能利用少年人独特计算能力，再兼顾韩国棋手的坚忍，改换棋风，一定能够大有所益，更进一步。奈何下棋终究是棋手个人的事情，这些不过是棋迷间的争论罢了。
然而今天黄少天不是来训练的，而是来棋院请假的。
几个月前他输了一次棋，之后状态一路下滑，连续几年卫冕的头衔也易手他人。棋院找他谈了话，黄少天一向讨厌这些形式，这次却没有溜号，老老实实地听完了教练说的话。教练以前也曾难逢敌手，有过十分辉煌的成绩，后来退居二线，当了教练。
“出去走走吧，”教练对黄少天说，“棋手是不能歇的，棋一天不下都不行，你总这样想。但是弦绷得过紧则易断，多出去走走吧。”
黄少天点点头，于是第二天正式来办请假手续。说是手续，其实并不复杂，只是给了他一个缓冲考虑的过程，最终他接受了这个安排。给黄少天准了假，教练感慨：黄少天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，整个棋院都少有这么闹腾的，从来没有人见过小黄话这么少。如果这个坎过不去，那么这颗新星也许就此暗淡下去了。
因为最近他一直在做梦。他总是梦见自己坐在那个赛场，那个只有他的赛场。
这个对手最初在网络上出现时，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。它的名字很简单，是从木野狐网站的18级下起的，很快就在网棋界所向披靡，大家都以为是职业棋手在用小号炸鱼。之后几位与之对战的职业棋手连连败北，人们才意识到似乎来者不善。有人预感到，围棋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了，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，之前所有的天才棋手都会在这个新时代里面临不同寻常的挑战——后来人们才知晓，这位棋手还是一个“孩子”，距离诞生也不过两三年，却已经达到九段的水平，因为它并非人类，而是机器，抑或称为“智能”。与之前简单的计算和训练软件不同，它已经是成熟的人工智能，运算能力达到顶峰，超过之前所有版本。
于是由协会和体育总局牵头，有了一次三番棋对决，参赛者是等级分排名第一的黄少天，和这位没有实体的对手。这次三番棋的本意是宣传围棋，第一局黄少天状态极好，可以说将他过往以力取胜的风格发挥到极致，第二局重压之下不由走得谨慎，直到一招败着，无比遗憾。
关键的第三局更是不敢大意，直至中盘他少见的下出缓手，本意是在缓手后隐藏杀招，但棋子落定，黄少天突然觉得这一次的对手已经将他的所有战术全部看透，似乎他的思维和大脑在对方面前已经全无保留。大约二十手后，他的一手挖走得极好，却还是没有收获奇效，这一缓的意义便也随之下降，最终无法力挽狂澜，在苦苦支撑下投子认负。
黄少天坐在棋盘前，握紧拳头看着已经结束的棋局。棋钟上的时间还没有到尽头，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。他向来不会轻言放弃，不拼杀到最后，哪怕棋盘上已经无处可以落子也不放弃，但这次不一样。他试过拼杀，也已经足够谨慎，这将是永远刻在他围棋人生当中的一次三番棋。比三星杯、农心杯、棋圣战，比从前以后的任何比赛都要深刻。
“这一手选择脱先时，你是怎样考虑的呢？”
他下意识抬头想和对方复盘，却发现对座空无一人。
是的，年少的棋士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，他的对手没有血肉，甚至不是人类。他知道，从此时起，围棋不再是单纯的人类之间智慧与心智的较量，所有的棋手都将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，但这位对手却永远不会出现在人类面前。这个对手不会复盘，不会苦恼，也不会疲惫，不会以人类之身去体会黑白纵横间的苦与乐，黄少天学棋多年，历经十几个寒暑的辛劳，它却永远没有青春流逝。一个人的精算能力总有上限，但是电脑是一段庞大的程序，是黄少天所不了解的进制原理，它学习过自古至今几乎所有的名局，在人们看不见的空间中运算。如今，它确实将人类棋手击溃在现实的棋盘上。
在围棋的历史上，不同的棋手都曾开创过属于他们的时代，作为最年少的九段，黄少天自然也曾经被寄予过厚望。然而，最强的名号在几国之间辗转，最终落在他们之外。
其实黄少天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爷爷去世以后，他很少再回老家。他的赛程总是排得很满，似乎有下不完的比赛、拿不完的冠军在等着他。他爸爸还没有退休，妈妈以前在他求学道场之前照顾过他一段时间，后来又将他托付给了道场的老师。成年后他一个人住在京市，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练棋。
现在应该要去哪里？至少不能待在京市了，因为他已经习惯每天去棋院，早上睁眼，在小区门口吃过早饭，就会下意识走到地铁站。与棋院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京市有名的景点，进出地铁站的人众多。坐在回程的地铁上，黄少天下意识打开木野狐，看到一条好友私聊消息，来自他最近半夜睡不着，偷偷用小号下网棋的对手君莫笑。对方似乎也是个夜猫子，总是夜里上线，看到黄少天的小号在线就会约战。黄少天最近状态不好，竟然和一个网棋对手下得有来有回，不过倒也符合这个小号的水平。
君莫笑：要不要来衢州玩？
夜雨声烦：？
君莫笑：昨天你提到要休假一段时间，衢州这边空气很好。
夜雨声烦：……可以考虑。
退出聊天界面，黄少天鬼使神差地真的买了一张去衢州的机票，只有去程。
黄少天不是没有来过衢州。他还没有升上九段之前，就曾经来这里参加过一次天元战。天元战历史悠久，前些年永久落户衢州烂柯山，每年冬天进行，选手们齐聚烂柯山下对弈。那时候黄少天初出茅庐，一路进入本赛，却在第一场比赛时就败下阵来。自那之后的天元战他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四强，升了九段后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了。
和京市比起来，衢州机场很小，黄少天出了航站楼，发现这里竟然没有机场大巴，要去烂柯山只能坐普通的公交线路。他找了半天才从背包深处找出几张零钱纸币，匆匆忙忙上了车。
他在木野狐上给君莫笑留言，说自己来衢州了。
十几分钟后，对方回复他，来衢州应该去烂柯山。
棋手自然知道要去烂柯山，或者说烂柯山是这个小城为数不多的景点。传说古时候有人在此观看仙人对弈，一局终了，方知世上时过境迁，从此这里就成了围棋仙地。石梁下的巨大棋盘，也算得上当世第一，给黄少天留下深刻印象。
放在上个世纪，或许还会有很多人认识那些举世闻名的棋手，棋手们上电视节目讲棋，甚至在体育馆里举行擂台赛。岁月轮转，老将退役，对围棋的关注度下降，即使黄少天是当今九段中的热门人物，社会大众也鲜有认知。唯有在烂柯山这样围棋底蕴深厚的地方，他才会戴上口罩。万一真的遇见棋迷，对方说他竟然下不过机器，到时候也是黄少天自己难堪。
没想到爬上烂柯山，他真的看到有人在此处下棋。黄少天本不想关注，却还是忍不住靠近，棋手的习惯让他不能一日不下棋。靠近以后黄少天发现，那人并非在对弈，而是在打谱，并且这一局他很熟悉，正是三番棋中的最后一局，这些天他经常回忆起这局棋，也曾经独自一人打谱复盘，想要找出更好的下法。纵使如此，他也必须接受三番棋已成定局的事实。
打谱的人与他一样执白，此时棋局正进行到关键处，之后黄少天走的是那一手“挖”，意图在对手厚势之地寻找生机。那时候还有更好的选择吗？黄少天尝试过，但有时候败局是一着不慎，也有可能是积重难返。行到第三局，他只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但是面前的人没有选择“挖”，而是在别处落子。
“啊！”
观棋应该不语，然而黄少天依旧忍不住感慨，很多棋手朋友都认为这一手挖是他在全局中下的最好的一处。
“你觉得这样下不好吗？”那人放下棋谱和棋子，抬起头问黄少天。黄少天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，又可能没有。
“不是……”黄少天连忙解释，“我只是还没有想出比之前更好的走法。”
“看来你也会下棋。”他示意黄少天可以坐下，“要下一局吗？”
黄少天竟然有些犹豫，他以前是从来不怕别人挑战的，更不提面前的人可能只是一个围棋爱好者。除了爬山和下棋，其实他没有别的可以去做的事情，只好坐下来下棋。
他问对方是否要让子，虽然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年轻人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能并不礼貌。但黄少天是为对方考虑，他以前与爷爷下棋，是让四子以上的，而面前的这位对手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了，大概也不是职业棋手。对方果然拒绝了，于是他们猜先。
这局棋没有裁判，没有人记谱，甚至没有棋钟，全靠他们个人的感觉。对方提出一个小时包干超时判负，黄少天没有想过要下到一个小时，手机也不好计时，最后两人全然当作是三十秒内必须落子的快棋。
落子前还是应当知晓对方姓名，黄少天戴着口罩，说自己叫刘木，真是合适，听上去就很楞，像块木头。对方与他交换姓名，叫做叶修，倒是好名字。
这局他依旧执白，坐在小小的木椅上，他和对手都弯着腰俯视面前的棋盘。黄少天很擅长快棋，他天生棋感极好，又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夯实基础，虽然还未达到紧密至极的境界，直觉与天赋相加也造就旁人无法企及的统治力。
布局阶段平平无奇，黄少天信马由缰，用的是他最擅长的开局。序盘之后，黄少天觉得自己心底有一股无名战意升起，叶修的棋看起来普通无趣，却很少吃亏，看似白棋厚势，但黑棋却果断坚定，不紧不慢。
他们的棋局上午开始，此时日头正盛。明明叶修局势并不占优，却未丢弃孤棋，看起来气定神闲。黄少天弃边空而选外围，落子后再观全局，发现黑棋已经领先，自己中腹转危。
烂柯山上的阳光照在木制的棋盘上，黄少天似乎在黑白棋子上看到自己的脸。自己是什么表情？苦恼，认真，还是无奈？他和一个路人下到中盘，棋盘上还有小半的地方，他却觉得无路可走。
三番棋以后，黄少天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。
于很多棋手而言，胜负是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。可是现在我的面前有一堵高墙，我深知，我之一生大概都没有超越这堵墙的可能，任凭在墙的这边用尽力气，它也在用着人力所不能及的速度日渐增高。属于我之探索的可能性已经被穷尽，那么我下棋还有意义吗？
可能性的消失是非常可怕的，它会消磨人的斗志和心性，如果计算能够代替人类的智慧光芒，那么自然会迎来思维的倒退。即使没有落子，对手的下一步、下下一步就像扼住自己的脖颈，棋盘之大，无处可逃。
恍惚间，他和叶修的棋局还在进行，他们还在开劫，黑与白缠斗交织，汗水从黄少天的额头滴落下来，落在棋盘上。下方有劫，上方也有劫，而时间在走，叶修看起来八风不动，并不在意时间，只是跟随黄少天认真收官。
黑棋还有退让余地，但是黄少天已经没有。叶修会继续打劫，还是放弃劫争？黄少天不确定，他只能应战。
叶修并没有选择消劫，直到棋盘上已经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落子，棋局结束了。
棋局开始前他们约定一个小时，没想到经历一番苦战，各自时间所剩无几，到底二人却均未超时，时间上分不出胜负。叶修选择连续提劫，则意味着这是一盘无胜负之棋。
此时再去旁观棋局，以黄少天优秀的收官点目能力，很快算出二者之间真正的差距——三子以上。
“……你赢了，其实是你赢了，”黄少天说道，他并没有注意到，自己的声音有些许哽咽，“如果你没有选择提劫，你是可以赢的，而且至少在三子以上。”
对于顶尖的高手，三子以上已经是很大的差距。黄少天想，如果将他第一次登顶世界冠军时的感受称之他彼时棋力的巅峰，那么面前的这一局，则可以说是糟糕透顶。但偏偏棋局上散布的劫争，又在说明，其实这是多么珍贵的一局棋啊！
叶修似乎并不在意点目，一边喝水一边说：“是吗？我点目的功力不太好。”
如果说开始黄少天下的并不算很认真，那么到中盘他便已经了解叶修的真正实力。黄少天下过不少大赛，很多因素都不足以干扰他，计时、环境、速度使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缩小，只余下对棋局单纯的灵感和心态，在这局棋里，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。
仿佛又回到了三番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，黄少天甚至有些怀疑自己，天才就是我这样的吗？可是下棋的人永远不缺少天才。每一年都有新人定段成功成为职业棋手，而一个棋手出成绩的时间太短。和以前不同的是，已经很少有三十几岁的棋手下出成绩。似乎如果不在青年，甚至年少时参悟围棋的真谛，就一辈子再也达不到某种高度。如果叶修年轻十岁，他还会因为算不清目数而选择盲目打劫吗？那这一局，便不会是无胜负之局。
年轻十岁，年轻十岁……
黄少天似乎认出了对方的棋风，以往有这样一位棋手，棋风稳重大气且滴水不漏，在国内是统治级的水平。十几年前黄少天初学棋时，正是对方的巅峰时代，在擂台赛中担任主将以一敌三，捧回奖杯。后来进入新世纪，新的棋手层出不穷，他没有选择担任教练或在棋协任职，而是急流勇退，离开棋院，消失于职业棋坛之上，或许去当了围棋老师，又或者已经转投他业。在如今的等级分名单前几十位中，早已没有他的一席，但是黄少天的记得。因为他第一次拜师时，正是那个人最后一次拿下世界大赛的冠军，之后天才之名与辉煌过往总被提起，直到被新的天才淹没。
“你不叫叶修，你是叶秋吗？”黄少天问。
“我确实是叫叶修，”叶修没有记谱的意思，只是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，“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叶秋，你也不叫刘木啊，黄少天九段。”
没想到对方早就认出了自己，黄少天白起了一个假名。
“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君莫笑。”叶修又拿起了水杯，“这样更熟悉吧，‘夜雨声烦’。衢州的空气确实比京市好吧。”
“是你！”棋局胜负之外，黄少天觉得被面前的人逗弄了，但似乎对方也不是有意隐瞒，只是黄少天自己没有问清楚，“我还问你要不要让子……”
这已经是非常失礼之举，黄少天觉得尴尬极了。
“没事，你想让子是必然的。”叶修指了指棋盘，“觉得这一局怎么样？比起和机器，还是人下棋最有意思。”
棋士的注意力又回到棋局上来，他们开始复盘。
在心理、时间和对手棋力的重压下，黄少天也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，叶修接连下出几步好手，但是黄少天均未轻言放弃，而是将棋局拖入收官，生生以在目数上的直觉为赌，让叶修不敢轻易消劫。即使最后是黑棋占优，棋局已然结束，胜负无可更改。
复盘到叶修最后一次选择提劫，他手执黑子，突然对黄少天道：“有时候你坐在棋盘前，睁开眼，明明棋盘上空无一物，却总觉得无路可走。可以落子了吗？不，盘面仍然一片黑暗。但是，执着的人最终才能找到答案，就像你平静地秉烛夜游，才不会被火焰所伤，等到黎明。”
“如果重新给你选择，你还会提劫吗？”黄少天抬眼问。
叶修落下那枚棋子，一脸坦然，“为什么不呢？这么好的劫，消掉它，不如以已身挑战它，没有胜负也无妨。”
是的，如果在有人见证的大赛上，这一局的四劫循环势必成为传世之谱，而这只是一个退役棋手和一个迷茫棋手的私下对局，没有严谨的赛制和计时，只有烂柯山顶的白云见证这场他们之间无人知晓的“名局”。
复盘终了，黄少天抬头望去，山高云淡，原来天地之间，人本身就是棋子。
黄少天问叶修：“你现在过得快乐吗？”
棋力下降，退出现役，不再参加大赛，这些会是叶修退出棋坛的原因吗？
“我现在就很快乐啊，下棋就很快乐。”叶修点头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，但碍于在山上，并没有点燃，只是将烟拿在指尖，“我永远感谢对手，感谢我的每一个对手。对手是目标，也是同路人，人类，又或者机器。没有你坐在我面前，今天就不会有这局棋。”
大抵人世间相知的人总相争，因为某种意义上他们太过于相似了，即使属于围棋的两个不同时代，即使如今他们也是坐在棋盘的两端，但黄少天依旧知道，他们是两个相似的灵魂——坚毅、沉思、敏锐，这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特质。这些特质让他们打败前行路上的那些对手，直至站在彼此的对面，将棋盘交由他们二人去争斗。当新的被宣告无法战胜的对手到来时，命运将迎接这项挑战任务交给了他。
“我小的时候学棋，认识的第一个位置就是天元，后来我在国内参加的第一个大赛头衔战，也是天元……”他想起自己年少的经历，喃喃道。
“我第一次学棋的时候，没有老师，是通过看书去认知棋盘的。棋盘就是宇宙，你听过一个成语叫做“星罗棋布”吗？我们常常认为人在天地间是渺小的，但当你坐在棋盘前，会感觉到，自己就是天与地之间最高大的那个人，是你创造了棋盘上的世界。”叶修也和黄少天聊起了自己学棋的事情。
他生在军人世家，长辈戎马半生，认为棋可以动心忍性，闲暇时间也爱下棋，留下众多书籍古谱，叶修无意间从家中书房里发现了那些旧书。他父亲却对此毫无兴趣，一心想让叶修也去参军。结果儿子多年没有和家里联系，再出现已是职业棋手。
“古人喜欢登山，因为他们认为登山使他们离天更近，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上天的某种启示，这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欲望，人们总是向往站得更高。但是不管站得多高，也一定要踩在大地上。在烂柯山上，总让我想起古时候传说里那个观棋的人，仙人一局棋，世间沧海桑田。人们把这个故事流传了下来。和你下这局棋时，我也以为已经过去很久了。”
叶修又说到烂柯山。
“当你迷茫的时候，应该试着去寻找当初的那种感觉。你第一次下棋，第一次赢棋的时候，是怎样的想的？”
当初的感觉？
烂柯山，天元战，那是黄少天第一次参加这种量级的比赛。那时他输了，对自己发誓以后一定不会再输。他要赢，要一直赢下去。棋手又被称作胜负师，追逐胜利是下棋最本初的愿望。但棋士也是战士，棋士永远在不停地战斗，和对手，也和自己。
年少那次输棋以后，黄少天曾经收到一封寄给棋院的来信，又转交到他手上。信很短，只有寥寥几句，写的是：你要永远记住此时此刻的感受，因为当我们拥有理想，便是我们距离理想最遥远的时刻。当你觉得下棋给你带来痛苦，并不在于要你用尽气力去与之反抗，而在于放下否定去接纳和忍受它，在苦涩的追寻当中，才能够找寻到悠远的动力。
那些遥远的话语，如今又被重新回忆了起来。
智慧生命的精神力量与其本质，或许技术是永远无法触及并体会的。人工智能那些匪夷所思的妙棋目前还尚未为人所用，但人类棋手灵感锋芒所缔造的惊世对局，永远是围棋传承中十分耀眼的那一部分。
“我想下棋，我想一直……一直下棋。赢是最好，没有人不想赢。我想下棋，想赢棋！”
黄少天重新鼓起勇气，一股力量自他的内心深处而来。棋子重新回到棋笥，四劫循环的对局就此消失。
“既然如此，那就来下棋吧。”
叶修看着黄少天，笑了笑，说着，将棋盘挪到树荫下。
两位属于不同时代的棋士面前，在这张榧木的棋盘上，他们伸出手从棋笥中取子、猜先，在黑与白的世界里，又一局胜负攻占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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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觉得生贺那篇写的仓促，少天生日图个喜庆，再发一篇。
比起天才折戟，更想写的是属于两个时代的棋手的对话和感悟。坎坷之后，迎来和解与新生。四劫循环是写到围棋就必然想写的内容，因此将常李凤凰山下的那局放到了这里，千古悠悠，名局无数，棋局背后的故事和体会让人们感受到更多。
感谢知年邀请我写这篇G文，虽然当初说好是写科幻（生贺倒算是），最后挑战自我选择了围棋题材……下棋的部分我写得不好，四个月前写的，现在看来我还是在一路倒退，大家也就随便看看。
再次祝黄少天小朋友生日快乐！
